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29章 番外 聶元景

關燈
第29章 番外 聶元景

聶元景在城外搬屍。

圍城戰打了半年,他所在的軍隊是攻方,如今節度使下令班師,這城下死了五萬士兵,如今否要留在此地,先化作糞 ,後化作土。

聶元景去搬動下一具屍體時,他楞住了,那人與敵軍的士兵疊在一起,相互被長槊刺穿,屍體的臉被煙火熏黑,聶元景望著屍體,楞了一下,彎身抹去屍體臉上的黑灰。

死的不是別人,正是郭三臺。

他的腦子仿佛被攻城錘撞了一下,沈默半晌,他嘆了口氣,伸手去剝他的胄甲。

共事的士兵見狀,以為他要奪死人財,大罵著握住他的手。

“聶元景,發死人才不得好死啊!”

一轉頭,發現是郭三臺,火氣更盛。

“最好的兄弟也不放過?你想錢想瘋了吧?”

人的成見足以遮天蔽日,就算聶元景加入正規軍,乞活軍的影子依舊深深刻在他的身上。

他擡頭望對方一眼,沒有爭辯,只是回答:“這副鎧甲,我想帶給她老婆,人沒了,大火一燒,骨灰拌作一堆,無人收斂,留一副鎧甲,也算是念想。”

士兵張張口,心知是誤會,這才松開手。

說起郭三臺的妻子,士兵也有印象,有一次烤火時,郭三臺與眾人閑談,說起自家老婆時,兩眼放光,將他老婆說得如同天仙一般,同僚中有人嫉妒,說了幾句貶損他老婆的話,結果被郭三臺打掉了一顆牙。

士兵問他:“你知道郭三臺家住何處?”

“知道。”

此時聶元景已經脫下鎧甲,起身間 ,最後望了一眼郭三臺被洞穿的屍體。

“我和他約好,若他死,我去給他老婆送軍餉,若我死,我將軍餉送給他。”

一行四五萬,歸來兩三千。

聶元景幸運地活了下來,尋人打聽郭三臺住址的方向,輕衣簡裝,走了一個半月,來到他的故鄉。

進村時,聶元景偶遇幾個路人,攔下詢問郭三臺住處,路人的眼中充滿了探究與好奇,伸手指了一個方向。

路人打聽:“你是什麽人啊?”

許是村中閉塞,對外來人心存芥蒂,聶元景想了想,決定胡編。

“我是郭三臺家的親戚。”

路人笑得意味深長:“郭三臺打小長在這裏,每沒聽說過你這個親戚啊?這位相公,是外向來的吧?”

聶元景面色不變,”我是娘家的親戚。”

“哦……”路人點點頭,又努力回憶著,“可郭家媳婦成親的時候 ,也沒見過有親戚來參加婚禮啊。”

等再轉頭,發現聶元景已經走遠了。

聶元景按著路人的指點 ,來到一處草廬,他站在門外,望著院中正提著水桶的女人。

正如郭三臺所言,她身材細瘦,生了一雙泉水似的眼睛,右臉上有一記瘢痕,是一道陳年刀傷。

“你可是駱君?”

駱君聞聲望向門外,看見一只陌生的身影,點點頭。

來之前,聶元景在腦子裏過了無數遍說辭,等真正來到苦主面前,像是被塞住喉舌,他只好解下身後的包袱 ,拿出染血的胄甲,遞給駱君。

駱君望著著一血跡斑斑的盔甲,水桶乍然脫手,半晌紅了眼眶。

她的丈夫死了,戰死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,無人看顧他的屍骨。

聶元景將胄甲遞到她面前,有些笨拙,“這是三臺兄的甲,人不在了,這甲……就留作念想。”

駱君接過胄甲時,哭聲從齒縫間溢出,散入風中。

-

哭過的駱君,沒有忘記給他飯食。

殘陽將盡 ,駱君點燃油燈,給聶元景端了一碗黍米飯,撒上一層砂糖。

聶元景提起筷子,大口吞嚼。

昏光中傳來的抽吸聲。

開口間,駱君的鼻音濃重:“你從哪裏來?”

“並州。”聶元景腮幫鼓漲,專心地盯著碗。

“三百餘裏……若不是同鄉,不會來這麽遠報喪。”駱君喃喃自語,目光瞥向他,“我沒在村裏見過你。”

聶元景放下碗,左手伸進懷中,摸了半天,掏出一只布袋,他放在桌前,伸手推到駱君面前。

“這是三臺兄的軍餉,我倆曾說好,若他戰死,我替他將軍餉交給你,若我戰死,我的軍餉交給他。”

“你沒有親眷嗎?”

“沒有,我五歲那年,母親為了尋活路,丟下我跑了,我被一算命的瞎子收留,十歲那年戰亂,瞎子被亂兵殺了,我靠乞食活命,十三歲,兩張大餅買了我的命 ,我便從了軍,哪裏有戰事,便去哪裏尋活路。”

駱君安靜地聽他說,心知這人是乞活軍。

光影中,卻又聽他開口。

“是三臺兄將我弄進了正規軍,還教我識了半年字 ,這份恩情我得還。”

灰藍色的天幕張開,吞並了最後一抹暉光,駱君望著床榻上的胄甲 ,上面早已是千瘡百孔。

駱君淡聲說道:“他是怎麽死的?”

“被長槊刺死在城下。”

聶元景停止咀嚼,說的言簡意賅,隱去了許多細節,他不想告訴對方自己在屍堆中找到郭三臺的樣子 ,身體早已被長槊戳出許多窟窿,腑臟沿著傷口流出來,掛在胄甲外 ,他將那些內臟塞回去,才勉強脫下這副盔甲。

駱君留聶元景在家中留宿,他躺在床上,暗夜的微光照進窗扉,他空睜著雙眼,借星光望向模糊的房梁,思緒不禁回到在營壘中的舊事。

郭三臺十分喜歡他的妻子,每逢閑談必提與妻子舊事,說自己的妻子是大戶人家出身,識文斷字知書達理,琴棋書畫樣樣精通,如果不是破了相,這輩子都輪不上自己。

當時有人說笑,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未必是大小姐,搞不好是勾欄院裏賣笑的,編排兩句騙騙你這匹夫。

說話之人當時還在笑,全然沒有註意到,郭三臺的拳頭已經到了眼前,最後那人生生被郭三臺砸斷一顆牙齒。

自此以後,沒人敢開關於他妻子的玩笑。

駱君最終沒有留下那副鎧甲。

第二日,聶元景起身時,發現駱君正蹲坐在木盆前清洗鎧甲,泥與血順著水流,沿甲片流淌,將清水染成褐色。

她小心用布擦幹,立在院中晾曬,見他來,又走進夥房,從竈臺見端出一碗粥。

“吃吧。”

聶元景伸手接過時 ,駱君扭頭望向院外,只見幾個同村的男子路過院墻外,有意無意朝院中張望。

駱君收了視線,“你今日能不能隨我去個地方?”

聶元景端著碗,點了點頭。

等胄甲曬幹時,駱君將它裝好,帶著兩把鍬,叫聶元景出門。

聶元景問:“你要做衣冠冢?”

“暴屍荒野,不得歸處,至少讓三臺有個受香火的地方,黃泉路上,也好走一些。”

路上遇見幾個結伴的村婦,望見聶元景,目光裏有些探究的意味,與駱君打照面,依然笑著打招呼。

其中有望著聶元景問她:“這是你家親戚嗎?”

駱君說:“是我家的兄弟。”

鄰居的話音意味深長,“郭三臺自小生活在村裏,沒聽說過這位兄弟啊?是娘家的人嗎?”

駱君想了想,卻也沒有解釋,只是應聲。

等走遠了,聶元景開口。

“嫂子為什麽不說實話?”

駱君並不為此羞愧,“我比你更了解這些人,就算你誠實,他們也會認為你在說謊。”

他跟著駱君來到一片山林,叢林之下能望見一條比光粼粼的長河 ,岸邊有牧馬啃食草皮,卻不見放牧人。

二人山間挖了半人高的土坑,駱君手捧鎧甲,莊重地放入坑中。

填好土 ,擺好祭品,二人祭拜過逝者 ,坐在樹下,吃著剩下的食物。

聶元景坐在地上,從樹影間望向河灘的馬,他對馬的印象,幾乎都是來自於戰場,騎兵披鎧沖撞的隊伍,長槊一揮,幾條人命便消失在人間。

“嫂子可會騎馬?”

“會,年幼時也會和玩伴打馬球。”

聶元景不禁側目,好奇的心思被駱君捕捉到,於是駱君垂下捏著饅頭的手。

“我曾是宦官養女,幼年是長在王城,見得多了些。”

原來郭三臺不是吹噓。

他不禁好奇:“身份高貴,又為何會與三臺兄相識?”

駱君低頭一笑,過了一會兒,重新啟聲:“因為世間好事不長久……”

自幼生在高門是真 ,可獲罪高門也是真。

駱君那年十五歲,宦官因謀反被皇帝發現,一家三百餘口悉數被殺,她備受寵愛,自然少不了梟首的下場。

只是謀反的前一天,宦官似乎隱有預感,將她放在了城外的西山觀中,說若不接她回來,便自己去尋出路。

駱君看得宦官的思慮,本該吵著要回家,卻一反常態沒有胡鬧,只和宦官說了一句,我等義父回來接我。

意料之中,當晚宦官沒有到來。

來得是一名侍衛,是宦官的心腹,那人的衣物上沾滿了血與灰,仿佛剛從某場爭鬥中脫身。

見到她後,說得第一句話便是:主子死了,臨死前讓我送你遠離王城。

駱君只覺心頭血冷透,顫聲問了句,有多遠。

侍衛沒有回答,只是帶她上馬,一路急行。

最終他們還是沒能躲過追兵。

對方追著他們走了二十裏,直到侍衛被箭簇射成篩子,而她因馬匹失控墜入山崖。

醒來時不知過了多久,駱君坐在地上,馬屍在離她一百步的水澗邊 ,也不知死了多久。

從那時起,駱君開始流浪,有人覬覦她的姿色,於是她用短刀割破了臉 ,有人擄她為奴 ,她便在某天夜裏,悄然抹了對方的脖子。

直到一路行了幾百裏,流落二三年,後來在附近的鎮上,她遇見賣柴的郭三臺。

山坡下,牧馬人握著鞭子走向河灘,高聲呼和,岸邊的馬匹漸漸匯成一堆。

駱君望著坡下,“在別人眼中,郭三臺或許很普通,但於我而言,他比萬千世人好上百倍,他知我身份,卻依然想娶我,郭三臺在的地方,是我的棲身之所。” 過往與今昔交交疊,聶元景生出一些難言滋味,他在心中仔細品味,漸漸回過神來。

那是嫉妒。

駱君全然不知,站起身撣去裙擺上的土灰,將祭拜的物件裝進筐中。

見她要走,聶元景也站起身,撿起身邊的鐵鍬。

“送完三臺,你要去哪兒?”

聶元景聞聲回頭,駱君並沒有望向他,低頭只顧收撿酒杯。

那一刻,他的腦子只剩一片空白,仗打得太久,他甚至沒有意識到,離開了沙場,自己要怎麽活。

他遲遲不應聲,駱君心中有了定數,提著籃筐說道:“既然無處可去,你便幫我收糧食吧,待糧食收好,說不定便有了想去的地方。”

-

戰亂頻發,村子裏剩下的壯丁本就不多,駱君今年春日靠自己種了一些糧食,如今還在地裏,若再不收,只怕熬不過今年冬天。

她帶聶元景去看,麥穗已經重得吹向地面,徐風吹過,帶起草葉的響聲。

聶元景答應了駱君的請求,替她收割 ,二人也約定好,關於郭三臺的死,只是他們之間的秘密。

天剛亮,聶元景便拎著練到走進田中,他手中常年握著鐵器,卻從不是為了豐收。

他置身金黃的良田中,迎著晨光彎下腰,虔誠得像一名信徒。

駱君會比他晚一些到來,來時會帶著午飯,都是尋常方便拿取的東西,今天是烙餅,明日是黍米飯。

村莊閉塞,田地中忽然多出一張生面孔,不免引起村裏人好奇,農作疲乏時,總有人站在遠處,無聲打量這位陌生人。

但還是有膽大的,前來與聶元景打招呼。

農富扛著鐮刀路過,正巧遇見聶元景在地裏收割,難免好奇。

“你是郭家什麽人啊?”

等了半天,農夫不見聶元景回話,又上前幾步,走到田坎前。

“哎!問你話呢?”

草帽之下擡起一雙眼。

聶元景只是安靜望了他一眼,並沒有興趣與他閑談。

可農夫卻不識相,放下農具,貼著溝邊坐下。

“我聽說了,你在郭三臺家住了好幾天了。”

農夫沒聽答案,內心更加蠢蠢欲動,希得到想要的答案,他的聲音壓低些許,再次問道:“你同我說句實話,你不是他親戚吧?你倆是不是……”

私通二字還未來得及說出口,聶元景握著鐮刀的手忽然間停下,他緩緩擡起頭,帽檐下的目光發冷,安靜望向對方的臉。

那視線令農夫發怵,下意識噤聲,感覺再說下去,下一刻就會被那把鐮刀一分為二。

幸虧駱君的到來,救下農夫。

駱君沿著田坎走,臂彎挎著一直竹籃 ,見到遠處景象,心知事情不妙,於是大喊聶元景。

“元景,吃飯了!”

農夫聞聲離去,駱君走到聶元景身前,二人在田坎邊坐下,聶元景摘了草帽,掀開竹籃,拿出一張餅,咀嚼起來。

駱君望向金黃的田野,“張伯同你說了什麽?”

原來那人姓張。

心思盤桓見,聶元景決定如實相告。

“他懷疑你我私通。”

駱君並不驚訝,撕下一塊餅,塞進嘴裏,慢慢的嚼。

聶元景問:“郭兄死了,你想過離開麽?”

“去哪兒呢?”

人選擇離開,是因為前方有心的歸處,可她卻沒有。

世間好事不長久,她嫁給郭三臺時,以為這便是歸處,而這安穩,連三年都不到。

“尋常人之惡 ,比兵器箭簇可怕千萬倍。”聶元景收了視線,望向駱君,“我從進村時就覺得,他們對你的態度,不太對勁。”

駱君輕笑 ,開玩笑似的問:“因為他們看我的眼神,像是在看娼妓?”

她輕易說出聶元景心底的答案,令聶元景猛然一怔。

啞了半晌,他緩緩開口,“是我唐突了你。”

“如果我今年冬天沒有口糧,或許真的會賣身求生。”

生死擺到桌上明碼標價時 ,尊嚴和臉面便不重要了,幼年經歷過的舊事,讓聶元景深谙其中的道理。

他將最後一口餅塞進嘴裏,重新拾起鐮刀。

“不會讓你走到那步的,”

聶元景走向田中。

-

當夜的風刮了許久,如野鬼哭嚎,刮得樹影亂擺。

聶元景躺在床帳,在黑暗中空張雙目,風聲不止,他腦中思緒紛紛擾擾,都是白日裏駱君模樣,仿佛已經做好準備,坦然接受一切後果。

平靜又決絕。

風中忽聞異響 ,引起聶元景警覺 ,他在黑暗中利落起身,屏息凝神,聆聽外面的動靜。

那是兩道窸窸窣窣的腳步聲,人影拓上窗紙 ,緩緩移動向屋門處。

聶元景與黑暗中拿起未上槍頭的白蠟木棍,摸到門前,等對方來到門前,猛地拉開門板。

外頭的人下了一條,拔腿就跑,結果被追來的木棍擊中了腿,滾翻在地,大叫出聲。

聶元景站在院門前,堵住了二人去路。

夜色下,他看清來人,兩個男人似乎同村的住民,但他很少與村民有交集,並不認識這二人。

駱君聞聲趕來,看見院中兩道人影,也是一震,可轉念間,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。

她走到二人面前,平聲詢問:“連勝,付滿,你們來找我,怎麽不敲門?”

連勝反駁:“誰說我們是來找你的,我們是來找他的。”

他說完,下巴一擡 ,虛指聶元景,聶元景冷目相視,完全不信連勝鬼話,連勝倒是嚇得打了個哆嗦,再也不敢看他。

聶元景說:“無論找誰,半夜不敲門,按偷盜論處。”

付滿猛然揚聲:“你個外人憑什麽同我在這兒講道理?我們郭家村一向夜裏尋人不敲門!你去找村長告也是不敲門!”

明擺著強詞奪理,卻被付滿說得理直氣壯,聶元景對準付滿就是一腳,付滿痛聲大叫。

“住手!”

駱君厲聲喝止,聶元景行伍出身,真將付滿踢出好歹,屆時麻煩就大了。

付滿忍痛之際,嘴巴卻不肯停,“小寡婦,憑什麽外人能睡你,我們睡不得?你將我伺候舒坦,今年冬天就有肉吃,和一個外人通奸,你又能得到什麽?”

聶元景登時松開木棍,去捉付滿的衣襟,眼底的狠戾讓付滿的臉色空了一瞬,緊接著付滿挨上了聶元景的一記重拳。

連勝早已慌了神,也來不及管付滿,爬起來掉頭就跑。

“不要打了,不要再打了!”

駱君撲上前,抱住聶元景的手,聶元景卻一把將人掙開,力道極大,駱君沒有站穩,直接摔進不遠處的竹筐。

竹筐撐不住重量,在身下被壓碎,駱君的手摁進碎竹間,割破了皮肉,她顧不得去查驗傷口,飛快起身,這次卻沒有去攔他的拳腳,而是伸手捂住聶元景的雙眼。

溫熱濕黏的血,沾染他的眼睫,濃郁的鹹腥氣在鼻翼間擴散開。

聶元景停手。

於黑暗間,他聽見駱君的聲音。

“停手吧,他是村長的兒子。”

停頓間,付滿猛然推了一把聶元景,擺脫禁錮起身逃跑,腳步虛浮。

駱君正要松手,聶元景卻捉住了她的手腕,借著微弱的夜色,攤開她的掌心。

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。

“對不起。”

聶元景的聲音軟下來,小心翼翼,帶著些愧疚。

“進去再說吧。”

駱君沒忘記那只白蠟桿子,彎身撿起來。

-

聶元景點燃油燈。

昏暗光火下,女子的手掌盡是竹屑土灰。

駱君覺得惋惜:“一時半會兒,應該是做不了飯了。”

“我來。”

聶元景低頭,用浸濕的軟布小心處理掌心的泥灰,駱君無聲端詳對方,淩亂的碎發攏在熔金般的火光中,發絲間裹著糖漿似的光澤。

他似乎感受駱君的視線 ,倏然擡頭,撞上她的視線。

駱君卻並沒有閃躲。

“你殺過許多人。”

聶元景沒有否認,“我也讓許多人免於被殺。”

駱君會心一笑,讓聶元景的心神微晃,只好重新凝神,低頭處理傷口。

又聽見駱君的聲音從頭上傳來。

“今晚多謝你,你若不在,只怕我沒有好下場。”

“嗯。”

駱君感到手掌間有蜇刺感,垂目打量 ,聶元景正用一根細針,挑出紮進皮肉的木刺,他的臉貼近掌心,溫熱的呼吸起伏,灑落在掌間。

油燈漸暗,聶元景才直起腰身,無聲舒了一口氣,捏著她的手,側身去拿藥瓶。

一場鬧劇在後半夜草草收場。

第二日天剛亮,駱君將醒未醒,隱約嗅到一股食物香氣,迷蒙間,她想起自己正躺著,哪裏來的飯菜香?

她冷不防坐起身,披衣前去夥房張望,卻發現夥房中水汽蒸騰,聶元景早已備好了飯食。

聶元景早已聽見門口的腳步聲,心知是她,也未回頭。

“我白日不在,你的手不能沾水,午飯怕是要吃涼的。”

“你會做飯?”

駱君有些驚訝,湊上前打量,食物並沒有想象中那般醜陋。

聶元景看出了她的心思,將手擦幹後同她講道:“軍中也是要燒火做飯的,平時輪到我掌勺時,來討飯的士兵特別多。”

聶元景將食物一一放進竹籃中。

幾畝麥田收了一半 ,聶元景站在田間心中盤算,如果速度快些,再有七日,便能收完。

臨近中午,駱君拎著竹筐按時前來,可隨之而來的,不只有她一人。

十幾人跟著駱君的腳步來到田間,聶元景站在不遠處,望見了一只騾子,上面坐著面目全非的付滿。

付滿的半邊臉被布條裹著,勉力仰起頭才能看清眼前的光景,他艱難伸出一根手指,指向駱君身後的聶元景。

“爹,就是他。”

付滿整個人絲毫不見昨夜的跋扈,佝僂著後背,恨不得縮進空氣中。

人群中走出一個老者,黑色長袍遮蓋他優越的姿態,與周圍的村民不同。

老人拄著手杖,望向聶元景,叫得確是駱君。

“駱氏,你憑白無故,傷我兒子,算是怎麽回事。”

“村長,並非我故意傷人。”駱君攏著手,走上前來,“付公子半夜進我門院,卻不敲門,我們以為有賊人,昏燈瞎火間,不知是付公子。”

“你亂講。”付滿說得委屈,“我什麽品行鄉裏鄉親都看著,斷不回會做無禮的事 ,昨日我與連勝前去夜釣,一無所獲,路過你家,恍然想起郭家夫人獨自一人,田中農事怕是不好收拾,於是我和連勝路過時,想問一問需不需要人手,誰知連院子都沒進 ,你身後的野人,拎起棍子便追打我二人。”

說完,付滿看向自己父親,“爹你若不信,連勝便是證人。”

聶元景聽完,低聲冷笑:“告的判的都是一家,說什麽都是他們……”

駱君無聲踩了他一腳。

聶元景卻沒有住口,反而揚聲去問:“你小子說自己是斯文人,哪有半夜去寡婦家問農事的?你說你有證人,我也是證人,我見你待人潛入院中,欲行不軌之時,我捉你時 ,你正站在內院門口想要撬門 ,你說你沒進入院內,可你的血跡還留在我家院中,我還沒來得及清理,若不信,我大可帶人去看。”

他瞥向那村長,大約六十有餘,付滿看著也不過十七,看樣子是老來得子,對兒子放縱寵溺,才幹出這種齷齪事。

付滿不服 ,扭頭大叫人群中的連勝,可連勝站在人群中,縮著脖子低頭,遲遲不敢應聲。

村長止住騷亂,回望聶元景,“你是什麽人?沒在村中見過你。”

駱君心間一提,連忙接話,“是我娘家的表弟。”

村長雜亂的眉毛一挑 ,“可你與三臺成婚時,未見過你家中親眷前來啊?”

“山高路遠,家中貧窮,路費又貴,表弟這次前來,是為報喪。”

人群中有人高了聲量:“郭三臺死了?”

“他沒有死!”駱君斷聲道,“死的是家母,三臺還在駐守甘源郡,幾日前曾派過書信與我。”

駱君的冷汗打濕背後的衣衫,冬天要到了,絕不能讓眾人得知郭三臺的死訊……

村長的嘆息迎風而來,令她不禁一顫。

“你傷了人是事實 ,我見你一婦道人家,丈夫在外為貴,不好為難你,既然如此我去問郭三臺的長輩們討一討傷藥費……”

“不必。”

駱君直接斷了他的念頭,走到田坎間,從懷中掏出一枚布袋。

聶元景望見,乍然簇眉。

那是郭三臺的軍餉。

駱君雙手奉上,“村長,我不剩多少錢了,你看這些夠不夠賠付公子的傷藥錢?”

村長望著布袋,半晌伸手接過錢袋,收入袖中。

人群漸漸散去,消失在山坡盡頭,駱君望著遠處,如同剛逃過一劫的幼獸。

聶元景說:“他們不是為錢而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你還要留下嗎?”

聶元景側目,不期然撞上對方的視線,帶著意味不明的探尋,目光如網,聶元景被它攝住,猝然移開視線,重新撿起鐮刀。

他聽見女子的聲音追過來。

“如果不留下,我能去哪裏?”

聶元景的背影一僵,片刻後中心走進田中。

天地間剩下鐵器割斷植物的沈悶聲響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